中国艺侠|张一农:金石无言觅真意,人淡如菊品自高
来源:江南官网app下载 时间:2024-01-01
著名书法家、篆刻家张一农
22岁,获建国后首次全国篆刻大赛优秀奖。
31岁,加入西泠印社,成为“天下第一名社”史上最年轻社员之一,也是重庆继冯建吴、徐无闻之后,新一代首位西泠社员。
从艺四十多年,先后入选中国书协、西泠印社重大展览数十次,并屡屡获奖。央视要拍专题片,他却婉言推辞,说“我不想在全国出名,能在北碚有点名气就行了。”
本人约了多次采访,他不是在治疗心脏,就是在弄牙齿。好不容易逮着机会,聊了两个多小时,他说得最多的,竟然是“徐老师也是这样说的”。
谈及润格,他说有,但未严格执行,对朋友和学生尤不能认真。
至今他还用着笨拙的老年手机,微信仅用来发电报,“特此通告”。
……
这样一个怪人,就是一生没有离开过西南大学,大隐隐于校的印坛老将张一农。
近日,在位于北碚龙湖紫云台的工作室,这个以平淡、劲健、工稳、典雅风格著称的隐者,云淡风轻地谈起了书印往事。
书法创作中
时间回到1980年,春夏之交。张一农从上年高考失利的阴影中,渐渐走了出来。
他一直在自学法语,又跟从西南师大中文系教授荀运昌,学习颜体书法。不时还刻点印章,画点画。书画印,原本是一种消遣,一种从父亲那里熏染而来的雅好,但现在,几乎成为他唯一可寄托的手艺。
当时,社会倡导自学成才,他也就无心再去复读。他心中有个念头,越来越强烈,那就是靠现有的一技之长,谋此一生。但他还不确定,这条路能走多远。
他急迫地想见到一个人,想拜在他的门下。此人便是,时已名声大振,后来声誉日隆的书印大家,徐无闻教授。
其时,父亲已早逝三年有余。主柱坍塌,屋舍倾颓。不到19岁的张一农,心中局促又不安。尽管荀运昌老师,也主张他再拜徐翁,但他多日盘桓于徐家门前,仍迟迟不敢入。一是并不认识,唯恐造次;二是徐翁名气太大,怕被拒绝。
如果父亲在世,或许还会让他再次冲击高考。毕竟,自学成才者,为数极少。莫名间,他有种“一入徐门深似海”的焦虑与忐忑。
“诗赋小道,丈夫不为。”西汉扬雄这句话,其实给了历代知识分子极大的心理暗示。自古以来,写好字,跟诗赋一样,不过是文化人顺便的修养,很难说能成为一种职业。
有着很深书画造诣的家父,大概也是这样想的。作为西师教授教育学的名师,张学辛一生都勤于习字、刻印、绘山水,将传统功底视作看家本领,也让孩子们接触书画印,却又对他们这方面的兴趣保持警惕,一旦过了头,影响到学业,就予以“压制”。
作为最小的儿子,张一农自小就在父亲的矛盾心理下,接受传统书画的熏陶。书法史、诗人画家故事,听了一箩筐,也就忍不住偷师学艺,研墨挥毫,放肆一番。
偏居缙云山麓的西师校园,总是宁静而祥和。遮天蔽日的古木下,常见有拄棍佝背或腆着肚子的老教授,缓缓走过。这个是荀运昌,那个是秦效侃,那个那个是苏葆祯,哎哟,头埋得最深的、最孤独的背影,就是中国比较文学之父吴宓。
在与同龄人玩弹枪之余,张一农无意中认识了许多名教授。偏偏就没认识徐无闻。
现在,他要推门而入,无论如何,缺乏胆量和理由。徘徊多日,他才想到一个良计:引君出山。当他敲开徐翁的房门时,心都蹦到了嗓子眼。面前的徐老师,清癯、和蔼,双目有神。他迟疑地说,有位朋友藏书甚富,不乏珍贵的历史文献,可马上要去法国了,不知徐老师有兴趣去看看否?
一听此言,徐老师立马来了兴致,穿起拖鞋就去了。路上,张一农才说起,自己喜欢写字、刻印,希望拿给徐老师看看。徐老师略感诧异,问小年轻是何来头,他赶紧自报家门。徐老师一下乐了,说,原来是一个院子的人,不仅与其父母熟识,还因两家女主人姓名只差一字,信件经常搞错。有此缘分,点评指正之类,自不在话下。
翌日,张一农带着一摞习作,再次敲开了徐老师家门。一番交谈后,这位后生,竟扬言要拜师。那一脸挚诚,让人拒之不忍。徐老师想起故人五十而逝,刚成年的幼子,竟要拜在自己门下,不禁双目泫然。
一对被传闻美谈的忘年交,从此开始了。
师者诲人不倦,学生乐而忘返。素有基础的张一农,很快学得徐翁真意,沿着他的风格路数,大踏步前行。
尽管徐老师并不主张,学生亦步亦趋,更不赞成一味模仿他的风格。但奇怪的是,张一农有着与恩师,几乎完全相同的审美追求。
他跟着徐翁写甲骨文、金文、小篆、古隶、汉隶,几可乱真。后来,徐翁创造性地将中山王器铭文,进行艺术性书写,清雅工丽,翩翩欲飞,极具装饰性。一夜之间,全国模仿者众,张一农自然也跟着写起来。
有人为了抓眼球、创纪录,竟在486个原字之外,借着字典生造了许多字。如此不尊重古文字史的行为,让张一农很是意难平。他说,真正的本事,是在限制中去创造。徐老师曾集字兰亭序,撰了一本对联;台湾的黄尝铭,集联中山篆,也是一丝不苟。
“大匠能与人规矩,不能使人巧。”张一农说,写古文字,最怕乱写错别字,以为反正没几人认识,同时也不能脱离原典,任意造型。“中山王器铭文,原字只有拇指大,创作时往往拳头大,简单等比例放大,未必好看,必须有自己独到的处理。这种结体严谨、讲究对称、寸毫必较的字体,同样不能去画、去描,要自然书写出来。细微之处见功夫,一个弧度、一个起收,都要精确、毫厘不差。”
张一农说,作为跟随徐老师最久、最紧密的弟子,他学到的,不仅仅是道法术,还有治学求艺的严谨态度。
他曾经问过徐老师:可以不临摹碑帖吗?
老师答曰:可以,但前提,你必须是一个古文字学家。
也就是说,你如果对文字的熟悉和理解,已足够精深,便可轻松食古而化,大胆发挥。这也难怪,为何鲁迅、郭沫若、商承祚、罗振玉等大文豪、大学者,书法都能出规入矩、自成一家。
张一农自知学识不济,只得借道古人,日夜勤勉。短短数年间,在徐翁耳提面命下,自甲骨文而清代诸家,他就研习名家上百,秦小篆、李阳冰篆、兰亭序、史晨碑、乙瑛碑、曹全碑、石门颂、张迁碑、张景碑、衡方碑、好大王碑、熹平石经等重要碑帖,更是临摹数百遍,摹刻的战国古印、秦汉印章、明清流派印,也不计其数。
时间来到1983年。寒冰已逝,早春乍来。《书法》杂志主办、西泠印社协办的全国篆刻征稿评比,引起了印学界的广泛关注。恩师徐无闻,竟让张一农大胆一试。张一农自知无名,也未专门准备,随便挑了几幅习作就寄了出去。
之后,他一如往常,在昏黄的灯光下,默默治印,不苟言笑。不料,彩蛋击中了他。他成为西南地区唯一的优秀奖获得者。10位第一名获奖者中,有两位如今颇具影响,一个是被冠以“丑书大师”的石开,一个是南京艺术学院博导黄惇。
其时,张一农不过22岁。单身,无业。以代课教师的身份,在北碚上着夜大书法课。
从此,在缙云山麓,他似乎嗅到了别样的空气。夜夜伴他入眠的嘉陵潮声,似乎也有了某种欢乐。
自15岁丧父以来,张一农日复一日地感受到母亲的艰难。直到两个哥哥相继成人,在西南师大各自谋得差事,整个家庭才有了轻松活泼的氛围。
最小的张一农,没有大学文凭,好歹也在大学毕业的年龄,获得了全国性的奖项。这不止是荣誉,还是就业的敲门砖。果然,一战成名之后,请他教习书法的学校越来越多了。
释:致良知,事上磨
他渐渐成了北碚街头,活动频繁的夜猫子。穿梭于各大校园时,他愈发踌躇满志。更重要的是,在西师附小任教英语的母亲,立马就要退休了。按政策,他可以顶班。侥幸搭上政策末班车的他,将获得一份体制内的工作。从此,他无需再游荡了。
事实是,班顶上了,却依然没有成为正式的教师。因为没有学历,他只能以职工的编制进入。拉铃,成为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。
1983年,在任何一个正规的单位,拉铃者,正如旧时的更夫,地位卑微,却责任重大。无论如何,他必须分毫不差地拉响钟铃。起初,看到学生们闻声而出,像争破渔网的游鱼,奔涌在操场过道,忽而又看到学生们提着裤子,惊慌地鱼贯而入,他竟然有种得意的快乐。有时,他甚至故意将铃声拖得老长,任铃声,噬咬着众人的神经。
然而,久而久之,他麻木了。就在他深感无趣时,学校开始安排他上书法课。两年后,西师中文系,竟然也邀请他兼职上课。课虽然在晚上,却很受学生欢迎。渐渐地,数学系、体育系等外系也重视起来。张一农的夜间书法课,开始在西师校园成为一道风景。
那时候,师范生,还没有“三字一话”之说。同学们纯粹是出于一种爱好,或者功利点说,也只是一种求职、求爱的打门锤。在那个年代,写一手好诗、好字,爱情会来得猝不及防。以致三十多年后的今天,还有当年的学生,忆及那时花开,不时给张老师发发微信,报以问候。
西师附小,与西师就一墙之隔。年轻的张一农,像猫一样,终年腾挪于围墙内外,不知疲倦。这一兼职,竟然长达7年。直到他破格调入西师任教,这种外聘关系才得以中断。
看上去,他已成为一名堂而皇之的大学教师。但事实上,他依然是职工编制。尽管为他的调入,校长召集开了几次会,编制问题终归不能更改。因为他没有学位!
哪怕他后来,就读了西师书法研究生班,没有学位,编制同样不能解决。他只得继续以职工身份,从事教师职业,教书育人、编著、搞科研,风风火火,若无其事。
最多的时候,他一周要上四十多节书法篆刻课。书法研究生的课,他也照样上。这些研究生中,相当一部分,都已成为当今颇具影响的书法家、印人,其中还有书法博导、西泠印社社员。
然而,许多年过去了,张一农依然是讲师一个。直到很多同龄人都评上了讲授,所在的西师美术学院,才发觉这样没名没分地,对待旁人眼中的“张大师”“张教授”,多少有些说不过去。
于是,一种秘而不宣的会议开了若干次,就是要破格为这位老讲师,解决副教授职称。可是,西师作为教育部直属高校,莫说副教授,就是增加一个教师编制,也需要教育部审批。会议研究结果,就是颁给张一农,一张内部粮票——院聘副教授名分和相应待遇。
当张一农接到院办电话,才知悉此事。这一次,他竟然有些百感交集。
数十年来,他的书法、篆刻、学问,不断精进,声名日显,一度成为全国各种书法、篆刻大展的常客,获奖也如家常便饭。他似乎早已忘记,自己是一个连本科毕业证书、学士学位都没有的人。他似乎也早已习惯,讲师这个老旧的身份。
只要学生认可,社会认可,评委认可,藏家认可,他就可以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。
到头来,体制有体制的规则。一个严守法度,以工稳、遒丽著称的书印大家,在职场的最后岁月,还是不得不接受,这意味深长的“补白”。
其实,张一农并不是善于将往事讲得引人入胜的人。谈及书印技法,他更为眉飞色舞,像是面对又一个求知欲过剩的迷途青年。
看得出,他对自己的刀法,相当自信。他说,现在很多人学印,过分依赖刀床。好像木工将材料固定在木板上,奋力推着刨子,更多是在炫耀工具和体力。
释:清淡同日夕,努力爱春华
而他以为,无论长冲刀、短切刀,都最好双手配合。只有双手互动、互搏,才可能实现微妙的平衡,于力道中求工稳,工稳中求变化,变化中求统一。
难怪,西泠老友陈龙海评论说,张一农的成功在于他对传统的继承与创新。他从三个向度,对传统进行持之以恒的复述和重新阐释。
“首先,一农曾花费数年工夫,研习和临摹过甲骨文、两周金文、秦小篆、汉篆以及唐之李阳冰、清之邓石如诸家篆书,尤其对秦小篆和李阳冰篆书浸淫既久,体会尤深。数十年如一日,所作玉筋小篆,已臻老辣、苍雄之境。
其二,张一农出入古壐印中30余年,从战国古型、秦汉印章以及明清流派印,都是他摹刻的范围,用功最勤的还是古壐与汉印,摹刻总数在千方左右。事非经过不知难,只有真正用心摹刻古壐印的人,才能体会到其中甘苦。
其三,如果说张一农篆刻的字法章法,得力于古壐印为多,而他的刀法则游刃于明清流派印中。早年,他运用得最为纯熟的,是短劲的切刀和稳健的推刀,刻满白、汉金及古壐皆得力于此。
后来,他尝试过浙派的细切,黄土陵的薄刃长冲,又吸取赵之谦、吴昌硕的刀法优长,而为己所用。如果说传统是张一农篆刻的第一块基石,而对传统的重新阐释,则是他通向成功之境的必由之旅。”
诚如陈龙海所言,张一农的印,美在平淡与和谐。他将对称、均衡、整齐、错落、穿插、避让、比例等形式美法则运用得炉火纯青,又将长短、疏密、斜正、曲直、刚柔等对立的审美取向,完美地统一起来。
因而,我们很难从张一农的印章中,看到雄浑、恣肆、张扬等一般意义上视觉冲击力,他带给赏析者的,永远是安静、恬淡、醇雅,翩翩然有君子之风。
而另一方面,张一农的印品式繁多,面目各异,古壐之醇雅、秦印之静穆、汉玉之俊挺、满百之浑朴、圆朱之畅达等等,他都能纳入自己的风格范畴之内,统摄于精丽典雅、庄重静穆的基调,赋予汉乐府般的抒情意蕴。
时至今日,张一农被誉为继承徐无闻衣钵最深最诚的弟子。徐翁的道德文章、学问艺道,自可垂范四海、泽被后人。可惜六十出头,先生早逝,未能见到这位入室弟子,长久地坚守与追随,不懈地自新与创变。
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,张一农说,这要算一个。
事实上,环顾当今书坛,推崇坚守之道的大家,已然不多。
当久负盛名之后,总不免想憋点大招。于是,乱书、吼书、射书、丑书,横陈于野,其中不乏传统功夫了得的大师级人物。同样,甘于长久坚持工稳路数的印人,也越来越少。似乎写意,更写意,才能过瘾,才堪称大家。
释:闲居玩古,不交当世
张一农也时刻想着创新。但或许性格使然,抑或学院派风度所致,他不愿胡来蛮干,更不愿将作秀表演,美其名曰变法维新。他更多希望在继承中去创新。
在他看来,所有的创新,都服从于一个终极目的——带给人们美的享受。如果仅仅是个人化的探索,那不值得拿到公众面前来显摆。
关于此,他谈到一个故事。清代的刘墉,有位学生,恰好是翁方纲的女婿。两位大学士,皆为当朝书法大家。双方却互相看不上眼。一日,翁老对女婿说,问问你老师,哪一笔是古人的。不日,女婿回来传话说,老师问你,哪一笔是自己的。
无论书印,张一农都志在与古为徒,出古为新。他说,大半生求工求细,接下来,是该变变了。他想来得更浑厚一点、雄强一点。前有宗师沙孟海,早年笔迹娟秀,后来陡然生变,向雄强一路进发,笔力万钧,势欲扛鼎。
“其实,自古以来,创新、变法,都是极为冒险的事。”他说,要脱胎换骨,很难,有偶然性,更多是必然性。由浅入深,由深到广,这个过程,是必须要完成的。不要觉得自己有太大太高的智慧,艺术上不求突飞猛进,但求不断努力。
“看嘛,能走多远走多远,能弄出啥样是啥样。”对谈行将结束,他再次说道,早已看淡一切。自己原本就是散淡之人,一生没离开过北碚,有好几次机会离开西师,去往川大、重大,他都主动放弃了。央视等国家级媒体,找到采访、拍专题片,他也都婉拒了。
最近这些年,只在《人民日报》发过一篇评论自己的文章。那都是好友竭力张罗的结果。他一再说,只有做一个真实的人,才能做出真实的作品。
言谈间,有熟人进来,一个厚厚的大信封,往书案上一放。然后说,某某要几幅字。他点点头,继续最后的谈话。“从没想过靠字画、刻印赚多少钱。艺术不过是一种修养,一种自我完善,一种朋辈师生之间的唱和,岂能以商品视之?”
“徐老师也是这样说的。”他说,他最早的润格,还是徐老师定的。写字刻印,从来不看价钱只看人。“生活上,只求温饱,不求小康。”
有次跟着徐老师外出,与同为前辈大家的吴丈蜀结识,吴向他索印一方,他竟然笑称要换吴老一幅字。如此“顽劣”的后生,让吴颇为惊诧。杠了两年后,吴老竟然同意题字相赠。晚生张一农,只得恭恭敬敬治印呈上。
由是观之,他本质上,是个淳朴、憨直,又执拗的人。这大概是他,不轻言变法的一大因由。
他不会装,更不会趋时迎势。五十之后,他常以丹青自娱,却给自己定了一个规律:画一律不参展、不卖钱。也许,在他看来,那些在文人心中,生长了上千年的梅兰竹菊,配得上最干净、最清冷、最寂静的笔墨。
心静似水,人淡如菊。而今,他已将社会头衔,辞得干干净净。
似乎唯如此,才能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。
———— 艺术家档案 ————
张一农简介:1961年生于重庆市,西南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。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、西泠印社社员。先后入展中书协、西泠印社全国大展数十次,并获奖。
十九岁拜师荀运昌先生、徐无闻先生,学习书法篆刻艺术。后经秦效侃先生教诲,普遍研习古汉语、古典文学、文字学等。
1988年至1990年,在西南师范大学((现西南大学)进修书法硕士研究生课程。从1984年起,开始从事书法篆刻教学工作,培养了一大批书法篆刻艺术爱好者及工作者,直至退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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